在一次演讲中，哈维尔呼吁不要冷漠地对待我们愚蠢地认为与己无关的事情。——我注意到，美国民主基金会的这个奖项也曾经颁给哈维尔先生，他的思想和行动近年来激励着越来越多的中国维权人士和知识分子。
人类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，对任何一个人的自由和尊严的侵犯，都是对每一个人的侵犯。自由民主是全人类的事业，争取自由民主的道路还很漫长；也许，根本就没有终点。
然而，这个道理却被当作虚无缥缈的"大词"、当作不切实际的陈词滥调，渐渐被抛弃、或者被嘲笑。而那些为争取自由和人权而付出代价的人们，也免不了被抛弃和被嘲笑的命运。他们的故事在自己的国家被封锁，人们无从得知他们的行动和受难；他们受到的虐待，外界也无从知晓；甚至周围的多数人也无法理解他们的选择，或者嘲笑他们的幼稚和失败。自由世界的新闻媒体更愿意追踪名人和热点：良心犯被捕入狱的时刻最容易得到关注，而之后他们很快被遗忘，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在监狱里"做事情"。这不完全是记者的错，他们也许不能制作读者和观众不感兴趣的报道。政治家不愿意为了尊重普世价值而失去定单，也不愿意为了关注别国人权而失去选票——或者反过来，他们有时候仅仅因为考虑选票才会关注一下专制国家里"别人的生活"。
对那些在专制下生活的人们来说，无论是否得到理解、关注或者赞扬，生活总要继续下去。总有一部分人，他们感到人之为人的基本权利和基本尊严被侵犯，而不得不进行抵抗；他们听从人性的呼唤，每时每刻都要和无意义与无力感、同遗忘与谎言做着艰苦的抗争。在我生活的地方，即使保持基本的人性尊严、即使服从内心的良知底线，也要付出努力和代价：有时候，单位领导和你说：少写一些敏感的文章，否则你的工作就保不住了；有时候国保（秘密警察）和你说，你不能接这个案子，否则会有大麻烦。有时候，不得不在家庭责任（老人、妻子和孩子的安全和生存需要）与社会责任（公民责任和知识分子责任）之间作出艰难的选择和平衡。今年3月份，我被秘密警察绑架时，他们给我蒙着头套、塞入轿车、带到一个秘密审讯室，之后拿出早已打印好的我写的文章，恐吓到："凭你这些文章，我们就可以判你5年或者10年。"
他们没收了我的护照，吊销了我的律师证，监控我的所有通信方式，并且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闭嘴。但是对人生意义的严肃思考使我不能放弃。一个人一旦开始追求人性的真实和完整，他/她就不可能停下来。我在贵州、江西、河北、广东几个监狱里，分别和几个因为刑讯逼供被错判死刑的囚徒谈话，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清白和自由。
他们的眼里早已没了泪水，但是满含希望。他们说这番话时眼睛看着我，我感到，我和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。
我也相信，自由总有一天会到来。但不是等来的，而是一点一点争取来的——用我们自己的肉身、记忆和信仰。
在我所生活的国家，不自由的制度造成了比较普遍的冷漠和恐惧；而这种冷漠和恐惧又成为追求自由的障碍。在世界范围，短视、恐惧、对人权灾难的冷漠以及对人类价值的忽略，同样成为人类自由事业的障碍。在20世纪，这种天真、姑息和投机取巧，曾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痛苦和噩梦；而现在，人们还没有真正从历史中学到教训。在核武器、WTO、互联网和9·11之后，人类的命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相连。但愿这有助于每个人、每个团体或政府更深刻地认识到自身对全球文明的责任。
感谢美国民主基金会。——你们关注争取自由的行动者和受难者，不是出于怜悯和好奇心，而是出于真正的理解；你们站在民主和人权一边，不是出于庸俗的利害计算，而是出于对人类共同责任的承担。因为有你们这些坚守普世价值的声音存在，那些被孤立、被遗忘、被囚禁的人们，将感到温暖和欣慰。——虽然争取自由本身，就足以让我们的心灵丰富和幸福。
2008-6-4于北京
（为获得美国民主基金会2008年度人权与法治奖而作）
-完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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