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9月4日星期日

墙外

编者按:这篇文章的作者在三明治之年到美国中西路小城某高校做访问学者,这是她到美国的头两周,也是她在"墙外"生活的开始。

文/小曾

她住在大学街被两个大型停车库夹击的一栋学生公寓里,每月交475美元。签房租合同那天,正好是她的谈判日。进门第一眼,她对这套二室一厅的公寓便失望透了。房间飘出一股抽油烟机味。她几乎分辨不轻地毯的真迹,绛红色被清洗了几百遍后,加灰,该是什么颜色?客厅地毯残留着一处处过往年轻人抽烟逍遥后的犯罪痕迹。橱柜发霉、间隙还残留蜘蛛网,一块天花板掉到炉子上。她用手去摸烤箱,上面了躺着一个个不规则的油渍。她的2个行李箱,完全无法填满这100平方米的空间。房间常年处于封闭状态,中央空调是唯一的空气司令官。外面35度高温,她在房间里站一小会儿,竟冻得起了鸡皮疙瘩。上下摩擦着自己的胳膊,她难以相信,这陈旧、了无生气、寒冷的居所,竟是她到美国的第一个起点。

大狗经理拿着表格夹子,弯下鼻子一一去嗅布满了投诉意见的字迹。他在中国女人屁股后四处转悠,假装认真、100%严肃地对待她。她则在扮她的角色——不满、失望、弱小的东亚女房客。做了28年公寓经理的他,正好碰到对手。"好吧,我们会把一切都修理好、清洁干净,包括地毯、沙发。你觉得如何?"1米9的大个子低下头,问不到1米6身高的她。她向室友使了一个"你觉得谈判结果如何"的眼色。最后,她点了点头。

然而,谈判不是生活的一切,就像这栋陈旧的公寓,都不合她的胃口。这是她的寄居所,中转站。她努力把自己的情绪调到"中档"。陌生的国家,对她的吸引力太大。进校第一周,每天早晨,她出门跑步,以公寓为起点,跟太阳一起升起,开始丈量这个国家。校园的健身中心、学生中心、图书馆、咖啡馆,哥伦比亚市的超市、银行、邮局、电影院、饭店和书店,她一一走过两三遍。拿着地图,不出三天,她已像熟悉自己的掌纹那样熟悉这座小城市了。

第二周周六的清晨,她在I touch上计划自己的一天生活,突然发现自己的情绪慢慢往下滑落。她看到密密的计划,手指一页页刷过去,她仿佛看到自己这10多天来如何敏捷、快速地占有了所有校园生活信息和资料,如何飞速接受一切适合或不适合她的信息,她甚至知道自己接下来几个月应当如何渡过,她将几时几点出现在何处,在做什么。她已到一家公司实习,每周上2天班。她急不可待地扑向异国生活,却碰到的是重复版本。这种安静、稳定、乏味、确定性、明晰、一切尽在掌握中、一千字即可以概述的异国生活,与上海生活何其相似。她问自己,这正是A血型的她渴望得到的生活吗?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吗?问到这一点,像不能触摸的河床,她往深里去游,却没有能力沉到底。在这美洲大陆的中西平原上,大得足够让她一下子迷失了方向。

午餐,她遇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男人,干干净净、无名指上戴了一个金戒指。他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气息,外资咨询公司出身,浑身拾掇得井井有条,说话斯文周到,必须要以时间才能衡量其收缩自如后面的真实分量。在这个大陆的穷乡僻壤,他晃荡了一年,按照他的表述,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路。或者说,他并不愿意在陌生的公众面前,表明他的真实想法。后来,她才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他的生活概况。他辞职,带着孩子和老婆出国,主要为孩子念书,全家迁徙到这里。这里是他们一家的第一站。随后的站点,可能是随着儿子的成长印迹,不断迁徙。他信基督教,来参加中国新生聚餐,算半个义工,负责接送。回宿舍路上,她看到一条路名,脱口而出。他重复了一句,下意识纠正了她的发音。她并不为此感激他,倒有点懊恼,懊恼此人的洁癖。在车厢里沉默很久,她问了这个人一句话,"你多久就在这里无聊了?" 他答,"来这二个星期就闲得发慌了。" 她沉默。她不清楚他所谓的闲得发慌的陈述,与他居住1年的事实之间,要开多少码才能弥补上空白。她为这种矛盾和这个矛盾的人感到遗憾。这里有她的影子,晃动着不明朗的中年人的困惑。

在美国不到10天里,她好歹发现一个有生气的人。一个20来岁的南京小伙子。他已狂热得爱上陌生国度了,并且活得神采飞扬。每天,小伙子上完课后,便在酒吧、公园里晃荡,找自己的爱尔兰搭档练口语。她和他聊电影,小伙子眉飞色舞从库布里克谈起,一路谈到中国环保问题和自己的producer 之梦。她开始回到青春期,感受到年轻人身上的活力和好奇心。她死皮赖脸要他带上自己一起见世面。小伙子爽快答应下来了,不出一会儿,又有点犹豫。她问这个准备办乐队的小伙子怎么啦? 小伙子为难地说道,"我怎么跟朋友介绍你嘛,说你是我姐姐?" 她哈哈大笑,说,"你可以说我是你女朋友嘛!"小伙子苦哈哈了,搭着棒球帽看着这个戴婚戒的女人。她乐了,仿佛看到小伙子在酒吧唱歌,一个中年妇女在底下叫好、一个更年轻的姑娘莫名其妙嫉妒的喜剧场面。

周六晚,她没有随大部队去教堂听祷告,吃晚餐。她选择一个人去超市。烈日高照,一个人扛着4大包战利品挪回宿舍,不到10分钟的路程,她拖着塑料袋感觉走了半个钟头。快走到公寓时,才发现附近公交站居然走下来一个跟她同乘一辆巴士的黑女人。到了宿舍楼下,黑女人见她累得不行,过来开门。两人聊起天来,她才发现自己有多蠢,没有换巴士,活该多走30分钟。

回到家,已经下午六点半了。她摆好红酒、蛋糕,铺好灰色床单,把衣服干洗好、打扫好房间。一个人听歌,喝茶,发现背部被晒得隐隐作疼,双臂还硬邦邦的。在初秋的夜里,她的浑身还没松懈下来,脑子不得安闲。她想放音乐,超市里买的小音箱,却放不出来。她买错了型号。 一切看上去都只能对付、凑合。她看看自己的公寓,很单调、很有秩序。黑色床罩、灰色床单、橘红的灯光。 她笑不出来,那个又笨、又认真、又小资的女人真是无聊透顶了。她为什么就不能不想事情,傻呵呵快快活活,无目的而美好地生活呢? 在这个自由国度,她不是自由的吗? 难道只是因为一个清晨的问题,一直把她带到迷途。她告诉选择信教的上海男人,她不去教堂,她不相信这些。她的解释很生硬,但是她自己的声音。她不虚弱,也不寂寞,只是不想依靠什么天上的神迹,来寻找朋友和归宿。即使没有朋友,缺少温暖,她也倾向于在书或电影的世界里找到自己。她不需要神来帮助、完成自己。

这个周六晚上,她不得不一个人享受在美洲大陆的自由了。她爬上facebook,上面几乎没有她的声音。在英语文化背景下讨论生活,她几尽失语。上面寥寥几个朋友都是散在国外的好友。无意间,她看到老费贴给她的一句话,哑然失笑——"欢迎来到墙外!"


-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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